《君子,命中有狐》第二十五章 人鱼族长
月曦推开门,探头探脑地看进去,门里灯花微闪,传来了“啪”的一声轻响。
颜君旭跟在她身后,只见一个身穿淡蓝色长袍,头戴书生巾的儒雅中年人,正皱着眉坐在灯下下棋。
他一手执黑,一手执白,完全被棋秤上的对决吸引,陷入了物我两忘的境界。
“爹爹,女儿回来了,你怎么都没发现?”月曦撅起嘴,对父亲的冷淡十分不满,毕竟她死里逃生才回来,可父亲却只顾着下棋。
“嘘,你这小姑娘一踏进村庄我就知道了,还带回了奇怪的朋友,离老远就闻到了狐狸的味道。”中年人摆了摆手,示意她别说话,“等我打完了这个劫,再处理你的事。”
珞珞听到他说“狐狸”二字,脸色立刻变得苍白,可见颜君旭毫不惊讶,她才暗暗松了口气。她哪知颜君旭以为这位中年人在说的是自己,毕竟他跟鱼翁相处时,也被嫌弃过身上的味道。
四人枯坐在屋中,过了半个时辰,中年人总算心满意足地下完了棋,感慨道:“终究还是黑子略战上风,看来这些涂山狐不好对付,不过白子还有‘气’,若是多几个子,或许还能扳回局面。”
珞珞在听到“涂山狐”几个字时,心中登时一沉。她来自青丘,别人都叫他们“青丘狐”,她也从狐狸奶奶的口中听说,狐族还有一脉住在涂山,但因跟青丘狐族的理念相悖,两个狐族从不来往,还互相嫌弃,怪不得这些狐妖跟青丘狐完全不一样。
中年人抬起了头,烛光照亮了他的面容,像是一只温柔的手,勾勒出他入鬓的剑眉,如朗星般的双眸,还有挺直的鼻梁。三人看清他的容貌,都不约而同地在心底赞叹了一声。
他已年近不惑,唇边还蓄着修建整齐的美髯,仍不失为难得一见的美男子。虽然韶华不再,但岁月赋予了他醇酒般深沉稳重的气质,令人见之不忘。
颜君旭看到了他,才终于明白,书上写的“君子端方,温润如玉”这句话,原来并非骗人。
“几位小友深夜来访,璇玑身处陋室,招待不周,请多见谅。”他朝几人一拱手,目光在他们身上绕了一圈,最终停在了珞珞的身上。
珞珞被他看得心虚,生怕他点破自己是狐妖,将头垂得不能再低,恨不得藏到地缝中。
但他只朝她笑了笑,一句话也没说,便看向自己的爱女了,“你平安回来了,为父很高兴,幸好黑狐们没有发现你。”
月曦听父亲说到黑狐,忙将自己的遭遇添油加醋地对他倾诉,但她不断夸赞方思扬,刻意略去了颜君旭,仿佛救她于危难的是方思扬一人。
但璇玑微笑不语,洞若观火,早就看穿了女儿的小心思。待她说完后,招呼四人坐下,对颜君旭道,“这位小书生?会机关?”
“略通一二……”颜君旭不知该如何称呼他,只能尽量恭谨的答,
“能做出灵巧的钢铁爪,好像不是略通一二呀。”他亲切地看着颜君旭,满怀欣赏。
珞珞见他没点破自己,也没方才那么害怕了,忙插嘴道:“可不是呢,他就是太谦虚了,他会用什么‘四两拨千斤’术,还会做洗衣桶卷帘门,还会操纵连弩机,什么都难不倒他。”
她方才见月曦只夸奖方思扬,一直心中有气,便如竹筒倒豆子般说出了颜君旭所有的本事。
“哦?是吗?居然会得这么多?”璇玑脸上的笑容却逐渐凝固,打量着颜君旭沾满泥污的脸,和他迷茫的双眼,厉声道:“你这小子,是不是从墓穴中挖出了《公输造物》?想不到堂堂一个书生,居然会去做挖坟掘墓这种勾当。”
几人皆惊讶地看着颜君旭,即便珞珞是个狐妖,也知道挖人坟墓是最下流的勾当,连比小偷强盗都不如,怎么颜君旭会去做这种事?
璇玑冷笑一声,手一挥,桌上的黑白双子发出“叮叮”轻响,全都悬在了半空中,像是一只只蓄势待发的弹丸,作势要将颜君旭打去。
珞珞见状不妙,上前一步站在了颜君旭的身边,生怕他有什么三长两短。两人都紧张地盯着眼前的几十枚棋子,连呼吸都变得急促。
他们根本没有察觉,此时面临危机,两人心意再次相通。一股蓬勃的力量从珞珞的身上喷涌而出,明明门窗都紧紧关着,却骤然鼓起一阵强风,吹得悬在半空中的棋子摇摆碰撞,发出“叮叮当当”的轻响。
“我没有盗墓,书是一个老人家送给我的……”颜君旭慌解释,“他是临终时交给我的,我想若是他还有一口气,也不会将书交给我。”
“是啊,璇玑先生,这里一定有误会,我跟他相识虽然不久,但他确实是个好人。”方思扬不断朝月曦挤眼睛,“虽然他偶尔有点傻,不过确实是干不出盗墓的勾当。”
月曦心领神会地抓住了父亲的手腕,柔若无骨地挂在他的肩头撒娇道,“爹,他还救过我呢,你问问清楚再动手不迟?”
璇玑冷着脸,轻轻放下了伸在半空中的手,悬浮的棋子如落雨般落在棋盘上,“叮叮咚咚”响个不停,宛如珠玉落盘。
颜君旭悄悄松了口气,将自己跟鱼翁如何相识,又如何在地震中意外发现了公输遗冢,得到了《公输造物》残卷的经历,都毫无隐瞒地一一道来。
说到鱼翁之死时满含悲伤,眼中满含泪花,毫无作伪之态。
璇玑阅人无数,看出这个单纯的少年并未说谎,脸色终于缓和了,只低低地骂道,“黑衣人?估计又是涂山会的黑狐狸们搞的鬼?竟害死了我族派去守墓的部下,他们盯上了公输子的遗物,到底有什么企图?”
珞珞也对涂山狐十分感兴趣,瞪着杏核大眼,好奇地看着璇玑,希望他继续说下去。
璇玑对伏在自己膝上的女儿道:“你去泡些茶招待这些小客人,为父这一番话,可能要说很久。”
月曦笑吟吟地起身,朝方思扬勾了勾手指,两人一同去准备茶水。也亏得方思扬在,才很快就把芬芳四溢的茶端到了各人手中。
月曦什么也不会,看到火就跑得老远,在书院中不可一世的方思扬,却甘之如饴地生火烧水,毫无怨言。
“这是我人鱼族特有的茶,喝完了可驱寒补益,你们奔波了半晚,就一边喝茶,一边听我说些往事吧。”璇玑端起滚烫的茶杯,他纤长的手指接触到瓷杯时,立刻长出了一层细密的鳞片,宛如指套般保护住了肌肤。
这茶十分奇怪,本来他们已经疲惫至极,只喝了两口茶就觉得身上的乏累一扫而光,连发胀的双腿都变得轻松,跟晨起时一样精神百倍。
长夜漫漫,月影西斜,他们喝着香茗,在灯下听璇玑讲起了尘封在岁月中的往事。
“我们并非人类,而是人鱼一族。而我,则是人鱼族第二十八代族长,我们在此湖中繁衍生活,已有千百年历史。两百年前,我们人鱼一族面临着一场大旱,人鱼湖几近干涸。就在全族人都即将遭遇灭顶之灾时,一个奇人旅居到了此处,建了一个机关,将山下的水引了上来,才助我全族度过危机,而这人就是公输子。为了报答他的恩情,我们派出人鱼侍奉他的左右,在他仙去之后,守卫着所有跟他相关的遗迹。”
颜君旭听他说起公输子的事迹,激动得抓耳挠腮,有一肚子的话想问,却又不敢打断他。
璇玑一眼就看透了他的心思,摇了摇头,“我也没见过公输子,前一代族长曾目睹他的风姿,并且留下了一幅画。”
他说罢从袖中掏出了一个巴掌大的卷轴,展开就是一副不过半尺余长的画。画纸是由闪亮而坚韧的丝线织就,画上的线条则是有一片片贝壳的碎片拼成,在灯光下闪烁着流动的光,画中人仿佛会动一般。画上的是一个男人的背影,他身材颀长,一袭长衫迎风飞舞,头上还包着青巾,一副书生打扮。但与别的文士不同的是,他背着个硕大的竹篾箱,露出了尺矩和手锯。
“这、这便是公输子?”颜君旭颤抖地问,他还以为传说中的机关之神是个孔武有力的匠人,没想到他竟会做书生打扮,身形也是寻常青年的模样。
璇玑颔首道,“不错,这正是他离开人鱼湖那天,仰慕他的众人鱼为他做的画,他不想自己的容貌流传于世,只同意画了张背影。这张仅存于世的画,证明了公输子的传说并非虚构,也是我族的宝物之一。”
“奇怪,别人巴不得会流芳百世,怎么他却隐藏容貌?”珞珞摸着小巧的下颌,不解地问。
“可能他生性不喜与人交往,虽然见过他的人很多,但没有留下一张他的画像,没人知道他长什么模样。据说他喜做书生打扮,是因为文人游历四方很少被人盘问,才故意为之。”
颜君旭却凝视着画中人孤单的背影,藏在乱发下的双眼透着悲悯,“不,因为他不想成为‘神’,若是被世人追捧为‘神’,不仅自己不能无拘无束的生活,还会被有心人利用。”
璇玑若有所思地收起了画,看了颜君旭一眼,“你这孩子想法倒是有趣,可惜公输子仙去已久,无法亲口问他了。公输子的机关术冠绝古今,他在世时声名显赫,引来很多宵小之辈觊觎他的本领,为了避免自己的机关术被恶人学去,他临死前将记载了毕生心血的《公输造物》拆散,藏在他曾游历生活过的地方。其中之一,就是位于青丘附近的公输遗冢,那里还埋葬着他生前的衣冠和一架弩机;而第二个地方,就是在这人鱼湖中了……”
“啊,从青丘到人鱼湖,这些黑狐们是在找公输子的手记?”珞珞恍然大悟地说,但很快又摇了摇头,“不对呀,黑狐们学机关做什么?它们是狐妖,应该会幻术啊。”
璇玑冷笑道,“修行历练多么麻烦?还有经历天雷之劫的风险。涂山狐更喜跟人混杂在一起,模仿人类的言行,窃取人类的智慧。它们只会些简单的幻术,越像人类的,等级越高。这机关术是人类诸术之首,估计早就被它们盯上了。”
珞珞惊得目瞪口呆,她在青丘学的是分辨天下百草,了解山川河流的脉息,历练自己提升幻术,所有的狐友们最高目标都是生出九尾,成为狐仙。这种越修炼越像人的修行,简直是匪夷所思。
“看来这位姑娘也不知道……”璇玑看着珞珞吃惊的模样,忍不住笑了笑,又继续道,“近几十年来,涂山狐一脉发展壮大,他们专门吸收涂山狐和人类中的精英,成立了一个叫做‘涂山会’的组织,没人知道这涂山会的长老是谁,只知在他的领导下,涂山狐已经遍及人间,有的已混入朝堂,像模像样的在当官。”
“进入了朝堂?”颜君旭惊讶至极,“它们如此聪明,竟能通过科考吗?”
“别忘了,他们能窃取人类的知识。”
他听了这话,立刻看向方思扬,两人不约而同地想到了白鹭书院中的“玉匠”唐鹤,都凭空打了个寒颤。
璇玑继续道,“涂山会开始打上了《公输造物》的主意,定然没有好事。哼,要知道过去公输子做出的‘天雷’和‘地火’无人可以匹敌,他们这是要发动一场战争呢……”
颜君旭听到“天雷”、“地火”这两个词,心“砰砰”地乱跳个不停,忍不住发问,“天雷和地火是什么?我过去也曾听鱼翁说过,那是很厉害的机关吗?”
“是的,不过自公输子死后,这两个杀器就再未现世,听说寻常人根本无法操纵它们,需要‘血石’的力量。而‘血石’珍贵至极,现如今仅存几块,都在皇宫之中。”
颜君旭有些失望,不再发问了。
璇玑越说脸色越难看,声音也变得低沉,“这些涂山狐太过阴毒,狐狸无法潜入水中,而我们在水中力量倍增,这浩瀚湖水就成了一道天然的屏障。可没想他们竟往水中投毒。不过半日,湖中的鱼虾都被毒死了,幸而人鱼族可以上岸离开,可仍有不少人鱼中了毒。”
“幸好我聪明,躲在岸边的水洼中,跟湖水并不相连,才幸免于难。”月曦原本一直伏在璇玑的膝上,她美丽的双眼中突然眼含泪水,倒抽了一口凉气,“父亲,你、你怎会变成如此了……”
此时天色方明,陋室内残烛燃尽,淡淡晨晖像是轻纱般笼罩在每个人的脸上。只见璇玑右侧的脸颊上,竟然长满了青黑色的细密鳞片,之前他刻意将烛台放在自己的左边,将右脸藏在了暗影之中,他们才没有发现。
而此时窗外的光透进来,他的脸在初绽的晨晖无所遁形,所有人都倒抽了一口凉气。
月曦双腿虚软,站都站不住,若不是方思扬扶着她,就要跌倒在地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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